“我的心紧张得像根琴弦,你一出现,它就颤个不停。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的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白鹊】《航路》(上)

*海盗paro,海盗白×鲛人鹊,养成系。

*HE,HE,HE。

*半架空玄幻。中西背景夹杂注意!

*一个生贺, @夜半魔法师 咕咕咕森日快乐!!!!

 

壹.

 

“你的份。”

 

那个曲腿倒挂在横杆上的年轻海盗闻言眼睛是弯了一弯,伸手一勾便将那人扔来的一袋叮当作响钱币捞入怀中。他单手撑着地上朽木反身落地,沾了咸腥味道的衣摆微微一荡,最后因水汽而紧紧粘附在了皮靴之上。这个看来不过十来岁的杂毛小子就这么颇为放肆的背朝那络腮胡子摆了摆手,而后扯起绳索微微一荡,衣袂翻飞间便如孤鹰一般轻巧的落到了甲板之上。

 

“谢谢。”他说,嘴唇开合间吐字有些含混,舌尖卷了卷,带了明显的东方口音。

 

这个年轻的东方少年一张面庞因海上长久奔波略带了些晒痕,微微带金的麦色肌肤和轮廓较深的眉眼让人一时竟辨别不出他究竟来自何方。但无论如何不变的是他显而易见的俊朗——能诱得卖花女郎往他衣领处别上一朵玫瑰的俊朗。他熟稔的同甲板上站着的男人们打了招呼,而后踩着朗姆酒桶攀上横杆,身子微微一蜷,便挤进了一旁的窄小阁楼。

 

他将原本摊在隔间地板上的蓝墨水和揉成皱巴巴一团的小羊皮一把推开,而后将那麻布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到发潮的木板之上。金币银币在木板上聒噪的响成一团,他三下两下便数清,而后合成一拢塞入一个精致的东方绣袋之中,“还要很久。”他想,咬了咬舌尖。

 

还要很久……才能买下一艘船。

 

“白!”他刚刚把自己收拾齐整,便听到有人操着略显粗鲁的北方口音在甲板上喊他的名字。他倒是不以为意,拢了拢衣角后是颇为习以为常的吊着根绳子便蹿了出去,脚尖在挂在桅杆上的渔网上稍稍带了一下,兔起鹘落间便落到了那高大白人的面前,“什么事?”他问。

 

“——船长叫你。”那人斜睨了他一眼,嘴里烟斗一动一动。他将手里的一沓帆布扔在了甲板上,嘴里嘟嘟囔囔几句,隐约听得出是几个脏字和“东方鬼”。

 

可这个年轻的东方人对此却是不置可否——他虽然面容依旧很有些稚气,与那些鼻高目阔的欧罗巴人相比起来更为尤甚,却没什么少年意气之类,活脱脱是个千锤百炼过的老油条子,纵然心里已经对那家伙狠狠啐了一口,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和善笑脸。“好的。”他说,几乎是可称温和有礼了。

 

他就如此迈着轻飘飘的步子与那人擦肩走过,步子迈的是四平八稳,但背后那双灵活如同钢琴家的手是微微一动,神不知鬼不觉的撩起了那人衣摆,顺手就将他腰间的钱袋勾了去。他吹了声口哨,将那钱袋上的汗渍在一旁抹了个干净,而后便心安理得的将那小袋子揣进了怀中。这让他很有些愉悦,便干脆单腿蹦来蹦去,一路是颇为聒噪的走去了船长室。

 

“是我。白。”

 

他在门口站定,而后伸手叩了两下门,也没等到答复,就直接转动门把走了进去——

 

然后是和蜷在门口地毯上的一个小子直截了当的撞了一头一脸,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在那小孩儿的瞪视之下是后退了两步,嘴里刚刚响起的口哨也是嘎的一下没了声儿。

 

……这哪来的小屁孩子?

 

他就颇为目瞪口呆的瞅着裹着个破毯子蜷缩在自己跟前那瘦瘦小小的孩子,看那小兔崽子用一种幼兽般的凶狠目光恶狠狠瞅他,虽说一头黑白夹杂的毛是乱糟糟一团,但其下的面庞却是颇为素净。他站在门口同那家伙大眼瞪小眼片刻,而后是没忍住手欠,伸手勾了一把那小孩儿苍白尖削的下巴。“让我过去一下呀。”他说,语气轻巧。

 

……没承想那熊孩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双眼睛陡然瞪大,二话不说抓着他的手就是直接狠狠来了一口。

 

这个手欠一时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毫不留情的祭出自己一口小尖牙,平日端的一副正儿八经嘴脸一时给抖擞没了,整个人是没控制住,在原地好生蹦了一蹦。那小子下了狠劲儿,他疼的是好一番龇牙咧嘴,却还是没舍得伤了那口好牙,是轻轻按住了那小孩儿下颚,使了巧劲才把手给抽出去。

 

“别这么凶。”他到这时居然也不恼怒,轻轻捏住那家伙的下颌,手腕一转,轻而易举的就把他带到了一边。而后他是从这个推出的缝隙里挤了过去,同里面坐着的那人微微颔首,居然是收敛了好些那闲散神色:“船长。”他说,“有何吩咐?”

 

那个面容堪称和蔼的中年白人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若非是他晒伤肌肤和斑驳刺青,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个赴往礼拜途中的有礼乡绅。他伸手将一旁卷成一团的羊皮卷拿起,同一旁的东方长剑一起扔到了白的怀里,“这是礼物,白。”他说,“感谢你帮我砍下了那狗娘养的家伙的头。”

 

这个并不年轻的男人就以那副近乎和蔼可亲的面容吐出这些脏字,仿佛一把夜色中淬炼了毒的刀。白对此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笑了笑——他年岁不大,但出生后的日子几乎都是在这群莽夫之中摸爬滚打而过,看惯了那些粗鲁野蛮嘴脸,也能轻易辨别出其中到底是含了些什么意味。于是他轻巧的将那长剑于手中转了几转后挂于腰侧,又将那羊皮卷塞入了怀中。

 

“我一直在这,船长。”他说,“能帮上您是理所当然。”

 

这番恭维话他说的好似诚挚之言,较寻常东方人而言较为挺括的眉眼是毫不吝啬的露出一个阳光璀璨的笑容。那被称为船长的中年人大抵也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是摆了摆手——手腕却中途一转,点了点地上那个拖了一头乱糟糟长发的小孩儿,“帮个忙,你带带他。”他说,“他应该是第一次来这。而你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先教教他说话。”

 

这个少年闻言是颇为惊诧的转过头去,头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下那瘦猴儿似得小毛孩。他之前只觉得他一张脸是白生生的很,几乎带了些病态,便也没将他往自己的同乡那儿去想。可现下他仔仔细细将那毛都没齐的小崽子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五官是颇有些东方人的俊秀……甚至堪称是俊美的,只是年纪尚幼,白白净净,五官圆润的很,还是一团孩气。

 

“他是从哪捞来这么个孩子?是要干些什么?……他可没这么好心。”他心下是颇有些纳闷,却没有出声。

 

他应下之后转身来到那孩子面前蹲下,伸手就把他额前长的足以遮面的毛往后一顺——然后身子一偏,吸取前车之鉴后是抖机灵的躲开了直接刨来的那小鸡爪子。他拿另一只手捏了一把那孩子的脸,眼睛微微一弯,低头用了来自故土的语言问他:“我是李白,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回换那小孩儿呆住了。

 

这熊孩子那一张终于从乱蓬蓬头发中重见天日的俊俏面庞一时间像是没反应过来,五官彼此打架打得很是欢腾,最终拧成了一副颇有些惊惶的面相。他呐呐了半晌,之前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是被全然收敛了起来,最终是闭了嘴,什么都没说,只是眉间小小蹙了起来,像是疑惑这离了东方足有十万八千里的边陲小城为何会出现一位同乡人。

 

李白在旁看着这防备心重极了的小崽子面上表情阴来阳去是颇有些乐不可支,看了个够本后是终于屈尊纡贵的伸出手,拉了一把那小孩儿局促的爪子。“走吧。和我走。”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走不掉——”

 

李白说出这句话后觉得有些不大妥当,那小孩儿被他一句话打击的蔫头巴脑,就连炸起的毛也耷拉了下来。他想了一下又改口道:“——我这还有吃的,糖和面包都有,想吃糖么?想就和我走好不好?”

 

……嘿,活脱脱一个人贩子。

 

李白说完之后是又哽了一下,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个表情猛地警惕起来的小孩儿,简直想要伸手打自己的嘴。这嘴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说话了,直截了当的伸手一抱,便把那小孩儿从地上拔了起来。

 

那小孩愕然一下后跟疯了一样豁出命去挣扎,留的有些长的指甲在李白手上留了大片大片的红色抓痕。李白也是好脾气,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一只手托在他的大腿根,空出了一只手去抚了抚他的背,而后顿了顿,手下也没停,继续像哄小孩儿睡觉一样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别怕。”他说,难得语气里没了挤兑,一句话说出来,堪称是温柔的。

 

那小孩儿看他这样,是好生愣了一愣,过了一会,那抬起来的爪子居然犹犹豫豫的放了下来,尖削的下巴抵在李白肩窝里,还是缩了一缩。这小屁孩儿分量很轻,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瘦巴巴的一团,李白抱他抱得挺轻松,还优哉游哉的回头冲船长点了个头,噔噔噔踩着甲板就走了。

 

……只是他步子声音太大,没留意那裹着小孩儿的破毯子随着他的动作耷拉下了一半,里面夹裹着的一粒细细小小物件滚了下来,在地上噼里啪啦响成一团后又是骨碌碌的滚了好一圈。

 

那是莹白的……珍珠。

 

贰.

 

李白把他抱回去时候才发觉,自己大抵是摊上了大事儿。

 

他将这小崽子抱回他那小隔间后,也不顾那小孩意见颇大,直截了当就把他身上那破毯子给掀了,而后三下五除二按住了那细脚伶仃就把衣服往他身上套,目光是毫不掩饰在那孩子身上的巡梭几轮,还顺手掐了把腰。最后这货似乎终于是摸着了自己仅有的良心,捞了块糖塞进那臊的都快烧起来的小孩儿嘴里,又抬手帮他把头发给梳了,好说歹说是收拾了个妥当。

 

“说呀,你叫什么名字?”李白抬手勾了勾这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的孩子的下巴,脸上一派温和无匹,心里苦水却是一阵一阵的冒。

 

刚刚那小孩儿死活不肯褪下那破毯子,他无可奈何便伸了手去强脱。而他帮这孩子换衣服时就觉得不大对劲——这小鬼挣扎的时候上半身几乎是物尽其用,恨不得能把他挠成一个花脸,下半身却堪称八风不动,像是使不上什么劲儿,给他穿裤子的时候也是蹬不起来,偶尔比划一下也和奶猫挠人似得,轻轻勾一下就没了下文。

 

其实这还算好——撑死不过是个半瘫,李白觉着除了累点也没啥事儿。可后来,虽然那小孩儿遮遮掩掩,李白却还是发觉他腰椎处有一篇模糊不清弯弯曲曲图腾,其中还有一些熟悉的东方文字。后来他凭着自个儿过人目力瞅了几眼,险些没撅过去。

 

——那是一张地图。

 

按理说世上地图多了去,活的死的真的假的凑起来能堆个山高,出现得不算奇怪。但李白这辈子过得不大平顺,打小便在刀光剑影流氓痞子里滚过一轮又一轮,看人眼色总能看出一朵花儿来。这船长纵然长相模样再过温文尔雅,说到底也是个磨牙吮血的海盗头子,没道理收留一个半大不小的半瘫在船上。而若要说真是为了什么——他估摸着就是为了那张地图。

 

地图和罗盘一道可称是他们这群下三滥海盗在海上的活命凭借。而就地图而言,其中就连指引陆地方向的地图也算是一笔不小财富。他们这群以海为家漂泊不定的莽夫若是失了方向,也不知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归一次港。杀人越货勾当做多了总需要些慰藉——发酵过度的黑麦啤酒、大肆挥霍亦或是拥有饱满胸脯的美洲女人。

 

这就使得虽说海洋是海盗毕生所在,但他们却仍旧无法抵抗泥土的魅力——因为陆地对任何漂泊不定的灵魂都极有吸引力,仿若是一处永恒的归宿。

 

可虽说这种地图很是重要,却是从来不缺。而另外还有其一,是数量稀少,几近可遇不可求的——

 

藏宝图。

 

李白颇有些愁苦的看着那把头埋在自己双腿之间的黑白杂毛小鬼,感觉在看着一堆会让自个儿死于非命的金币。

 

说到底,他挺喜欢钱——也挺喜欢金银珠宝,为了在这世间苟延残喘,也为了实现自己的一个近乎贪婪的奢望。但这个宝藏既然能让那个饱经风霜的老船长看上……想必是异常丰厚。李白向来是不大乐意为了那点身外之物而去淌这会让自己丧命的浑水,于是他是压根儿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更不想和其中一切扯上任何关系。

 

毕竟人的贪欲无穷——一旦财宝多到所有人都眼红时,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可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白面无表情的从刚刚顺手摸来的锡纸包里掏出一颗糖,往嘴里塞了一颗后又强行将另一颗塞到那小孩儿手里。他拍了拍一旁自己的床,把略显得皱皱巴巴的床单展了展,又从自己枕头底下掏出一把匕首。他用手抹了抹上面细细长长血槽里的污渍,而后将匕首刀刃朝向自己递给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小鬼。

 

“想睡觉就上床睡,别嫌弃,这算是这艘船上除了船长以外最干净的一张床了。这是刀……如果你看到有人进来想对你做些不好的事情,你要知道回手。吃的在铁盒里,吃完注意盖好不然我以后的口粮就要全喂耗子了……”李白蹲在那个小孩儿面前絮絮叨叨了一阵,堪称的上是千叮咛万嘱咐。他暗地里好生唾弃一番自己管的真多,然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这个隔间有点低,虽说李白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可他碰巧正处于发育期,身高抽条的厉害,现如今在隔间里需要低着头才能站直身子。大概是低着头的姿势不大舒服,李白干脆弯了弯腰,恰巧手垂下的位置能够够到那小孩的头,他便伸手揉了揉——没舍得下重手,怕被挠。

 

“我出去看看,等我回来。”他说。

 

而后他也没等那小孩儿回话,直接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精瘦的手臂勾在涂了油的麻绳之上,几下就落在了铺着的木板上。而那个看来不过十一二岁的东方男孩在他走后从手臂交叠的缝隙里朝外看去,在发觉人已经离开后就略略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手中饱满的糖球。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舔了一下那颗糖球的表面,然后慢慢吞吞的把糖球给塞进嘴里。

 

……很甜。他鼓着腮帮子如此想到。

 

甜腻的味觉麻痹了神经,让他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他拿过李白搁在一旁的水壶,犹犹豫豫的仰头喝了大半壶。而后他攥了攥胸口垂下的,羽毛鱼鳞和珍珠串在一起的小巧挂坠,在李白的床上寻了一处角落,整个人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I can do that.他张口,向空中无声的做了几个晦涩的口型。虽说他做来有些吃力,但对这种语言却像是并不陌生,只是因遗忘而略有些磕磕绊绊。他像是想起了些往事,眉尖微微蹙起,眼中神色微微一凛,原本圆形的瞳孔突然便延展开来,到后来甚至有了略显尖锐的锋芒。而后他眸光闪了闪,仿若刻意压下了一些情绪,而后一双眼睛也在顷刻间便恢复了如常模样。

 

隔间窄小的舷窗打进来一束阳光,这个男孩鬓边的长发因侧躺而落,而闪烁阳光便顺理成章的落在他耳侧——若是一旁仔细观望,便会发觉他鬓角有些细细密密的模糊闪光擦过人的眼缝。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孩眼中神色沉沉,手指摩挲着细长的刀刃,皮肤微微陷了下去,刀刃却像是在他指尖略略滑脱开了,没有流血。

 

I can do that.他又无声的重复一遍,像是在做出什么承诺。

 

叁.

 

“……提前起航?”

 

李白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那个胡子拉碴水手对他说的话,然后没控制住力道,嘴里糖球被他嘎啦一下,直接嚼了个半碎。

 

好家伙。真猴急。

 

李白探手进怀里抠出了几枚银币,拉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荡了几下就上了岸去。他轻车熟路的走进一家最为临近的小酒馆,解下挂在腰间的锡罐就递给了柜台后那个赤裸上身的混血印第安人,舌尖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嘴里碎的尖锐的糖球,仿若能够尝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在这艘船上待了近十年,船长了解他性情,便不在意将这事情让他也知晓。但谁知道有没有人暗地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这件事……为了独吞那些金银财宝而将他这挡路石除之后快?

 

李白向来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他的善意收驰有度,在烂好人和冷眼旁观之间保持近乎微妙的平衡,自顾不暇的时候绝无心思去顺手捞一把谁。而若是真有人想将这全部的财宝都占为己有,首要选择大抵就是置他于死地——

 

他不知道假使在那种境地之下,自己是否还有余力去拉那小孩儿一把。

 

毕竟藏宝图在那小孩儿身上——若是他被人掠夺了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留条活口。

 

李白沉默着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锡罐,将那银币剔出一枚给了柜台后的男人。他仰头灌下一口朗姆酒。那甜蜜的毒药顺着他的喉管一路烧灼下去,蔓延出一种可称甘美的疼痛。他就如此出着神从酒馆里一路晃晃悠悠出去,还没忘了顺手给酒馆门口支着帐篷的吉普赛人几个铜板,换了几个玩具回去打算给那小孩儿玩。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漫不经心的想到。

 

他跳上甲板,还没站定便被支使着去搬运一堆乱七八糟的帆布。行程仓促,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是颇有些忙乱,李白年岁不大,因而可驱使他的人堪称多了去,在甲板上被指挥的堪称团团转。难得他在这种时候还能维持着一张笑面,叫人看了也发不出什么脾气,是无害的很。

 

结果这张笑面在他爬回他那破烂小阁楼时就消逝的无影无踪了。

 

他之前虽然去小酒馆辗转了一阵,但当时没打算耗费多少时间,所以也就没把那小阁楼给上锁。只是没承想后来上了甲板后被人迎面就叫了过去,呼来喝去当中忙得堪称晕头转脑,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的住处藏了这么一个能让自己送命的有手有脚大活人……在甲板上直截了当的呆了一个下午。

 

结果一回头那大活人就直接没影儿了,就连之前穿上的衣服都整整齐齐的堆在他的床上。唯一顺走的东西就是他自己那破毯子和那把匕首,几乎可称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李白控制不住面无表情的在心里骂了一溜美洲本土的脏话,掉头又重新往甲板上走。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找人,只能踮着脚尖从船的边缘溜过去,仗着发育期因身高抽条而略显单薄的躯体挤过那些窄小缝隙。他用手臂勾着重重叠叠的绳索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高处紧贴着二层船舱的一张渔网,而后单手勾着渔网,支撑着全身往下看去——

 

他的视力极佳,可以说是高于常人水准,可纵然如此,他却还是没能从那重重叠叠的人影中寻到那抹罕见的黑发。

 

这也使得他的脸色愈发难看,恨不得控控自己脑袋里的水。

 

按理来说他和那毛孩子相识也不过就几个小时,弄丢了他除了自己的小命堪忧以外大抵是没甚好担心的。毕竟他虽防备心算不上太重,却也没甚过于自来熟的性子,屈指可数的光阴也不能给他什么一见如故的奇妙感觉——

 

但李白想起那个男孩儿充满戒备却又无害的温润眼眸……手指却是莫名其妙的收紧了一下。

 

他垂下自己蔚蓝如洗的眼眸,眸光含混的闪烁了一下——他发觉自己居然略略有些担心那个孩子的安危,也不知是为何。

 

李白总以为自己在这混账地方待久了后早就不大懂得“忐忑”和“担忧”是什么滋味。毕竟这飘荡着咸腥味道的屠宰场上,说是每天风平浪静或是每天险象环生都不为过。在永远都不知晓明天命运的日子里,除却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落水狗外,剩下的人都懂得如何在生与死的夹缝中获得短暂的欢愉,不去作其他多想。

 

而在这些遵循着本能寻求生存的日子里,他已经很久没有将生与死当做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无论是自己,抑或是他人。

 

在看了许久仍旧无果后,李白烦躁的松了松勾着渔网的手就打算从上面直接翻身下去。但他的眼角余光在倒映着火光的墨蓝海面上微微一扫,却像是眼花一般瞅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和一缕飘荡过去的白色弧线,从暗色的水面一划而过,随着水波忽隐忽现,像是一撮海草,或者说……头发。

 

李白对此是好生愣了一愣。而等他再次凝神望去的时候,那团略显得突兀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他也没多想——那小鬼那档子事已经把他弄得堪称焦头烂额,舌头上几乎都要起泡,哪有闲心去管其他的事。他动作轻巧的落到甲板上,敷衍的接过一旁醉醺醺的同僚手中的盐在唇上一抹,然后张嘴吮住了一片柠檬,感到灯火在眼皮上打下一片光影。

 

那酸涩的感觉并不好,但他此时心中酸苦更甚,便也无暇顾及。他三下五除二拨开人群,讨来钥匙后下了甲板打开船舱,打算把这船上的每个地方都干脆搜了个遍。

 

尽人事……之后就听天命吧。

 

肆.

 

入夜。


那个海水里浮现出来的黑影用较于常人略显尖利的指甲扣住了船舱外面潮湿腐朽的木板,苍白有力的手臂微微一屈,便在夜色的掩映之下借力将自己拉了上去。他湿漉漉的及腰黑发披散下来,顺着蜿蜒的水迹粘附在了他苍白明莹的躯体上,使他全然融入了墨色的天幕。而后他是近乎暴力的收紧十指,仅凭蛮力拆开了一个低矮舷窗,细瘦的身躯敛成一条,缓慢的挤了进去。

 

而直到全身都进入船体后,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才终于把披散下来湿漉漉又沉重的长发往后一拢,露出了一副颇有东方特色却又素白如纸的稚嫩面庞。他分明就是那个不久前从阁楼里逃脱而出的男孩——只是此刻看来苍白有如鬼影。

 

他在最底层的船舱里蜷起身体,修长骨感的手指顺过自己潮湿厚重的长发,上面吸附的海水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下来,在手肘处凝在一起,将照进来的月光晕得模糊不清。他的手指仿佛带有难以言喻的魔力,使得他的头发又在瞬息间重新变得干燥蓬松。而直到在木板上汇聚出小小一滩水时,他才将之前放在一旁的破毯子拿起来,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垂着头,看起来很是疲累,喘了几口气后鼻尖微微皱了起来,眉尖往下敛了敛。他勾着苍白清瘦的脊背,黑发顺着肩线滑落下来,露出一小节素白如纸的后颈和轮廓分明的肩胛骨。

 

昏暗的月光打进来,照的他好似一个肩负了千斤坠的纸人。

 

他感到自己不大熟悉的人类腿脚颇有些无力,因而就这么在一旁的船舱上略微靠了会。而到他正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却又听到了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他悄无声息的睁开了阖上的双眼,凛冽杀意在眼缝里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就依仗着过人的视力发觉那人的装束很是眼熟——他将自己往阴影里藏了藏,等那人又走近了些,便敲定了那人便是照拂他的那个少年人。

 

于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躲,只是静静等着那个人走过来。

 

很快,那个名为李白的少年就发现了他,转身就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男孩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仰起脸去看李白,预备迎接一场满含怒意的狂风暴雨——他一言不发就擅自外出到半夜,还说不清自己是去干些什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李白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一双晦暗不明的蓝色眼眸微微垂下看他,平日里总是饱含笑意的眼角微微往下平了平,居然很有几分肃然的清冷。男孩等着他的斥责,脸上一片漠然——可之后他居然却只是听见李白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太晚了。”李白说,“我们回去吧。”

 

李白的口气太过于稀松平常,就好像叫个贪玩不回家的孩子回家睡觉,甚至还带着点哄骗和无奈,让男孩不由得颇有些愕然,甚至惶恐。他努力的端详着李白那双颜色颇为明朗的眼眸,试图去透过任何蛛丝马迹去揣测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可纵然李白长了一双蔚蓝如洗明亮如星的眼眸,男孩还是莫名觉得这个他的眼睛太沉,沉到喜怒哀乐都看不出来,无论何时看来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若长了一张假面。

 

李白伸手捻了捻男孩的发尾,发觉他一头长发虽然干燥,却还带着点没能散去的海水潮气。但他没有作声,只是眼睛略微往下垂了垂,然后解下手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筋绳,把男孩的一头黑白夹杂长发在脑后挽了一圈。然后他颇为自然而然的弯下腰,手穿过男孩的腰背和腿弯,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这一次,那爪牙尖利的很的小崽子却是半点没有反抗。

 

他莫名的有些瑟缩——李白不问,他真的不问,不问他去了何处,不问他干了何事,仿若就是被他害死,也不会多费一点口舌。这让他的脑中一片混沌。他不知道李白到底是真的全然不在意还是压根儿不屑于问,又或者是将怒意压藏在心底而不言。还是甚至于到已经知晓一切只是看他一场笑话?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自己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李白究竟是如何作想。在他有限的一生里,遇到的人类要么情绪显而易见,要么便是戴了一张自己都不屑维持的假面。而唯独这个颇为年轻的海盗仿若是披上了一张最为精致的人皮,刺不穿看不透,像是长在身上一般。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似乎没有伪装,又似乎是伪装的太过成功让人竭尽全力也看不透——

 

他那双眼睛太沉了。沉到令人畏惧。

 

时已入夜,四处寂静的很,但李白身形很轻,纵然怀里捞了个大活人居然也没甚影响他的动作,贴着墙缝就避过了灯火与耳目,三两下就爬上了他那个小楼间,动作堪称轻柔的将那孩子放到了床上。

 

而后李白拿出火柴划拉了两下,因为潮气太重,硬生生划掉了几根才燃出一豆灯火,将悬挂着的马灯点了个半亮。而那个那个不知来处不知归去的男孩就缩在床上,借着这么点微弱的火光看着李白,淡色的狭长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带着点儿漂亮气的疑惑,又像是忐忑,更或者是畏惧。

 

李白在这人世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虽没甚做狗腿子的志向,但生活所迫,观言察色的本领堪称是经过千锤百炼,就连老油条子的想法也能揣个半透。那小毛孩子看来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他眼角余光一掠便能察觉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畏缩。而李白对此倒也没想要多费口舌去哄,直接伸手拿起旁边一个束了口的袋子,直截了当的丢了过去。

 

那小孩儿一开始像是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一时间居然没敢伸手去接。之后在得到李白的示意后他才犹犹豫豫的用指甲尖儿勾了勾那袋子上收紧的绳子,又用两根手指捏着颠了颠,半晌才犹犹豫豫的打开,一张稚气面上的五官拧成一团,表情有如赴死一般——

 

结果他一打开就愣住了。

 

里面是一些小玩意儿——真正的小玩意儿,全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异域玩具,像是那些流浪穆拉托或是吉普赛人的手笔,花纹粗劣但色彩明艳,大抵很讨小孩子喜欢,看起来非常耐摔打,而且可玩性应该相当不错。李白看着男孩儿仿佛掂着毒药一般掂起一个陀螺,白皙的鼻尖凑过去又略略皱了皱,面上还带着警惕,心里便不由得有些想笑。

 

——然后这个年轻海盗的嘴角就跟着十分听话的弯了弯。居然带着点柔和意味。

 

“我要害你的话机会多了去了,不会用这种东西下手。”李白伸手摸了摸那小孩儿的头,语气颇为轻快明朗,甚至带了点儿逗趣意味——然后他心满意足的看着那小崽子的身子僵了僵,露出的耳根红了一片,眼神游移开去,嘴角抿出一个带点倔强的弧度。他捞起一片干净的毛巾,在那孩子的发根擦了擦,然后塞给了他一件衣服。

 

“如果你愿意披着毯子的话就披着吧。”李白这话说的带点儿无奈——他着实不大喜欢那破毯子,只可惜那小孩又仿佛是中意的很。他也不好强行让人换身衣服,只好从长计议慢慢哄骗。“或者穿着衣服也行。你头发不算是太干,散散潮气再睡,我给你留个灯,要睡的话就自个儿钻进来吧。”他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我明天再给你单独收拾出一床被子。”

 

男孩看着他,犹疑着点了点头。

 

李白简单洗漱一下蹬掉鞋子就上了床。他这一天着实疲累,下午帮衬着四下奔忙,找人又找了整个晚上,缩在被子里闭眼就开始迷迷瞪瞪。他柔软的鬓发在枕头上略微蹭了一蹭,腰肢微微弓着,姿态很是放松。李白不设防,他一点都不设防——男孩看着李白明显松弛下来的脊背,不由得有些愣怔,眉头略略蹙着,是显而易见的疑惑。

 

他是觉得自己不构成一个威胁,还是一种无由来的无条件信任?

 

他不明白。

 

还是自己就算害了他……他也无所谓?

 

男孩儿略略垂下眼睫,细瘦的手指揪紧了被褥,看起来颇为不知所措——甚至称得上有些是可怜了。


而后,就在李白模模糊糊即将入睡之际,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那个李白第一次听闻、陌生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缓和声音,带着些吴地软语的微妙口音和无措,用着那个他最为熟悉的古老东方语言,是几近梦呓的低低说了一句——

 

“我叫秦缓。”说完这句话后,那个出声的人略略顿了一顿,然后仿佛是纠正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我是秦缓。”

 

李白对此是掀了掀眼皮,没有说话,而是从被子里抽出捂的干燥温软却又骨节分明的手,在一片意识不清的模模糊糊中找到了那个男孩儿垂在一边的手背,堪称是带点安抚意味的拍了拍——这举动很是意味不明,往深处想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诱哄意味,带着点让人耳热的亲昵。

 

可那只手破天荒的没有反抗,反而是稍稍抬起指尖,在李白的掌心里勾了勾,算是回应。

 

……有点痒。李白如此想道。

 

但不是手,是在心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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