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紧张得像根琴弦,你一出现,它就颤个不停。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的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白鹊】《凡尘》(上)

*架空古代paro,乞儿白×小厮鹊。

*私设特别特别多!

*HE。

*ooc,ooc,ooc慎。

*元旦贺文。

 

壹.

 

李白头次见扁鹊时,年岁尚不过十。

 

那时他正好于南市的食坊附近行乞,寒冬腊月,漫天飞雪,他哆哆嗦嗦几乎冻个打挺,于墙根下缩成一团打冷战。他衣裳是拾来绽了棉絮的破玩意儿,怀里留着半个冻得活似茅坑里硬石的冷馒头,无论来往谁瞅上一眼,都可称是凄凄惨惨戚戚——

 

而怕是适时,扁鹊就在这光景从王家饼铺走出来。他手里揣了个油纸棉线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其上荤油素油混着白面的香味儿顺着蒸腾热气勾勾绕绕,在这森寒冬日里仿若一只毫不留情的钩子,勾得人口里酸水横流,心里怨气横生。

 

李白也没能落俗,到底是打着牙战掀了个眼皮儿瞅来那招人恨的家伙——同他一般的年纪,像是小厮打扮,衣裳料子却是好的,白底上暗纹勾绕一片。那人面色也白衣裳也白,面容又生的清隽,落在白茫茫雪地里,倒仿若个精雕细琢的雪人儿,唯有一头乌发是异色,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圈儿披落下来,像是雪地里生出的黑檀。

 

李白对此仅是看了一眼,心里斟酌算盘打了一串儿,便又复合上了眼皮,团成一个脏兮兮黑不溜秋的球——且不论他尚有无精力去唱声儿讨好,这般衣着齐整的半大小厮大多都有些眼色,却又不甚世故,欺软怕硬大有人在,多数是讨不找好。他现在饥肠辘辘又倦得很,倒是没把握真起了冲突还能撒腿跑掉。

 

——他对此倒是知趣。

 

也是,摸爬滚打多年,也不会尚无这点眼色。

 

李白虽说一口官话讲得甚脆,却也并非这都城的本地人士。他从七往前数的年岁,都在北地好端端的当着他家的小少爷,虽说算不上是富贵之流,却也是书香人家。他是家中唯一男丁,加上识文断字这方的才识过人,面庞又看着乖巧俊俏,是从小就被锦衣玉食的供着,总被打趣说莫不是哪个仙人座下的小童子,将来奔赴仕途,想必也是有极好的气运。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白的爹莫名替个达官贵人背了官司,家中家仆出了二心,又逢饥荒瘟疫,顷刻之间就将可称得上富庶的李家折腾了个翻天覆地,堪称是扒皮抽筋。

 

当时他家中向来忠心的奶娘是于绝境中豁了出去,拉扯着这尚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一路南下逃亡,没承想却因着旧疾,是不明不白的折在了半路。而之前因着两人都是妇孺之流,世道又乱,身上为数不多财物都被掠夺了个干净,最终李白当真来到平安之地时,身上已是不留分文。

 

好在难得李白在如此天灾人祸后还能留着厚脸皮子和伶牙俐齿,在这富庶之地也是勉勉强强能够过活。

 

李白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四处开花儿的棉絮条子,上下牙齿战战,一张惨白小脸冻得添了几分艳色,活像抹了胭脂。现在已是接近深冬,不少身子骨羸弱的家伙都倒在了这时——可他惜命,不想也不甘愿于这人世就此别过,因而也就只有每日中午日头最盛时出门晃荡,其余时间一概找个地方缩成个球儿度日。

 

他闭了眼睛不言语,不听不看不去作想。但那勾人肺腑的带咸香气却像是长了根,不知为何总在附近飘来荡去。李白是北地人士,无论是大菜糕点都不落盐,本该是吃不惯偏甜糕点,偏生此地水乡,家家户户糕点都添糖,他在这破落境地也没什么挑剔,囫囵吞下也觉得美味。

 

——可不凑巧,这王家饼铺恰巧做的就是北地的糕点饼子。当这时那故里的咸饼子味道夹杂在这香气里肆虐而来,是把他肚子里原本已经压下的馋虫给硬生生勾了起来,肚子响得活像有个天竺人养的小猴儿在欢快的敲锣,能把入土白骨给吵活。

 

李白咬着牙告诫自己别去做那不讨巧的营生,眉间几乎蹙出了一处峰峦,甚至显现出了一点倔气。那些稚童该有的任性早被他打压在了心底,像是一处再也不能开启的禁地。可这时他突然从自个儿手上感觉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温热潮润触感——

 

他猝地睁开双眼,堪称是愣头巴脑的对上了眼前人的眼眸。

 

那对黑玉一般的眼仁显得很凉,却又说不上冷,甚至还有些温润,缀在两弯纤长的睫毛中间,异常安静的看着他,目光在他面庞上左右晃了晃,像是戏水的黑鲤。

 

李白和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最终是没忍住心下那点心猿意马,目光溜溜达达的顺着眼前人的面庞走了一圈,过了会儿才顺着那有些清减的下颚颇为意犹未尽的收了回来,末了还欲盖弥彰的往那人身后望了望,假装那儿是空中开出了一束花。

 

——到了这般境况还有心欣赏他人样貌,也不知是当贵公子还是当乞儿时养出的破烂脾性。

 

他收紧了手去攥住手里那酥油饼子,而后是堪称七手八脚的将这不可多得的口粮给塞入了怀中,最终又朝着那少年人露出了张讨喜笑面,开了嗓子唱了串谢词。那少年人也不多话,就那么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跑远了去。

 

这小厮的那身白衣大概顾及着少年人这年岁恰巧在长个子,做的是有些长,下摆因着他回身的动作是打了一个旋,一阵清苦的药味便顺着这衣摆掀起的阵风穿透了层层咸香气味,落在了李白的鼻尖,仿若一只无形的小爪子,挠的他居然平白无故心痒了阵子。

 

李白看了看他离去的方向,也没说话,只是颇为珍惜的舔了舔他指尖刚刚沾上的些许油星。那仿若来自万里之外的味道让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回去,眼睫垂下,眼眶之上不受控制的漫出了些近乎血色的艳红,半晌方才慢慢消退,整个人又回到初时那没心没肺的无赖模样。

 

贰.

 

待到李白再见扁鹊时,已是接近开春时节。

 

说来李白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记得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白衣小厮——世上善人大有人在,总有那一两二两人待他不错,而他却也从不分外惦记,只是这次不知怎的却因了一个饼子而记下了这少年人的模样——是因为他模样俊俏?抑或是他替他满足了心里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奢望?

 

李白至今未能想明白,便也不再去想。

 

那时他早已在这地界混熟,走板儿唱喏讨贵人喜欢是轻车熟路,伶俐的很。加上日头渐暖,来往行人也添多,他收成益发不错,平日里伙食居然也开始过得去,再也没被冻得半死不活人事不知。如此看来他这一年的打头也该是无病无灾的过了去,却没承想这天下万物复苏的当头,他却是一头栽倒,染了风寒。

 

真是别人残喘他蹦跶,别人生机盎然的迎风招展,他就开始朝向自个儿的丧葬可劲儿活。

 

开初这病还不碍事,顶多有些喉咙痛痒,李白也没甚往心里去,当自个儿身子骨硬朗过人,不把这点儿小病算事,觉得至多挺一挺就过去。只是初春天气有些反复,时冷时热,他一个乞儿又没甚衣服好穿,如此颠来倒去几回,突然就有一日他清晨爬起,身子摇晃了几下……然后哐当一声,闷头栽了下去。

 

不过好歹后头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贴在墙上,像是一块赖活的墙皮。

 

本来这种情境他该是安安稳稳的呆在个地方任病情自行发展——或者说自生自灭。可不知是出于个什么心态,他居然是拖着病骨支离的羸弱躯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虽说一身病气几乎化为了实质,居然还是能撑着走下去,虽说时不时打几个趔趄,却还是没再栽倒。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心里那点求生的渴望,他就这么一路喘着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磨蹭了小半个日头后是一个跟头栽倒在了一家医馆门前的树下,感觉身上热气蒸腾,却又战战发冷,被这怪异感觉折磨的几近神志不清,是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费劲儿掀开了好似重逾千斤的眼皮,看见眼前人影重重叠叠的晃,半晌才从那些红的绿的中找到那抹熟悉的白影。李白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居然是之前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厮。他那时似在送客,而他面前是个有些病容的锦衣少年,背对着李白,隐约露出的少许面庞在华服衬托下愈显苍白,状若白纸。

 

那小厮微微躬身,嘴唇开合,李白只听了个隐约,听出是在嘱托些什么调理事宜。片刻后他像是注意到李白视线,目光朝着这方稍微错开一点瞅了过了,也不知是认出他还是因着他那一脸异样的潮红,是好生愣了一愣,黑澄澄的眸子顿在了这一处,是半晌没有移开。

 

那锦衣少年也从他目光中瞧见了些许端倪,身子稍微往这头侧了侧。李白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那少年去问小厮:“他是……?”

 

李白也没听清那小厮低声回了些什么,就看着他走过来,对着自己低低说了一声别动,而后是毫不嫌脏的拉起了他发烫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了他的手腕上,一双眼睛掩在纤长的睫毛之下,目光凝在了李白略有些污痕的手腕上。半晌过后他收回手走回那少年身边,身子往下弯了弯,略略说了一下他的病情,而后他顿了顿,双手突然拢在一起,行了个大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爷何不结个善缘?”李白听见他说,“少爷为人与善,想来到时必然福泽深厚。”

 

李白一时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仔细品来居然是隐约泛出了点酸甜。他当初家境尚可家世斐然时跑来讨好卖笑的人不在少数,但他后来没落,一下跌入凡尘,突然之间四下仿佛都是森然鬼手,那些所谓亲人朋友陌路人都想从这看似富庶流油的小少爷身上撕下一块肉,恨不得只留下一副白骨才是心满意足。

 

这时这份不知该说时恰如其分还是不合时宜的隐约关切蒙头朝他打过来,几乎要将他一下打晕过去。他知道这些小厮学徒之类月钱不过几十上百文,也只是在医馆打下下手,抓付药几乎要去掉几月月钱,少年人攒钱不易,加上素不相识,因而李白也不指望他能有银钱帮自个儿治病,只是秉着那点儿可称是秘而不宣的少许奢望,想要过来看看……仅此而已。

 

也许吧。

 

但他却没想到那人会为他开口——去向另一人求情。

 

萍水相逢,形同陌路,居然也有人会有如此的温情么?

 

李白行乞也算有些年岁,知道那些所谓善人大多只是干些施粥行当,毕竟这事方便且只要担少许银子便可了事,还能大张旗鼓,留个菩萨心肠的美名。至于治病一事,且不论抓药要花多少银钱,那些个人怕着染病,又怕一直治不好落得个不死不休,都是视而不见。

 

因而他们这行当的人若是染病,自身挺不过去,便几乎也只有化作白骨一个下场。

 

期待施舍些口粮不算是甚奢望,可期望有人带着治病……那是期望苍天开眼。

 

可他当真命好。苍天偏偏对着这猫嫌狗不待见的小乞儿直落落的睁了次眼,续了他这条贱命。

 

他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看见那小厮接过锦衣少年递过来的些许碎银,是深深弯了弯身,随后打点着车马送走了人。他关好医馆门后小跑过来探了探李白的额头,也不顾自己一身白衣如雪,架着李白的胳膊就勉力支撑着站起,不过好说歹说算是能顺顺当当的走起来了。

 

“我师父最近几日都不在。”李白听见小厮如此说道,“我还是学徒……抓药尚可,把脉仅是入门,开药方也是差了些火候。你撑着点,我带你去远处的医馆找郎中看看。”

 

当时李白已经烧的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是怎么就被扛到了另一处医馆去,再回神来时便感到自己被平放在了什么硬物之上,片刻之后苦涩的药液便是顺着齿关淌了进来。李白本能的吞咽下去,却还是没止住呛了几声。但很快他感到有人用布把他嘴角的药液拭去,耳中也随之传来一声低低叹息。

 

“还好吴少爷心好。”他听见有人这么说,不知是在对他说话,抑或是自言自语。“换做我……我帮不了你,只能任你听天由命。莫要谢我,这是你自己的运道。”而后那人顿了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复而反身走了。李白听到动静,勉力睁了眼睛想去看他,却也只是在大门旁捕捉到了一抹乌发与雪白衣角,猝然又不见,像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影。

 

这是第二次。第一次你让我想起何为故乡,第二次,你续了我的命——假如这真是一场梦境,那么也算是神明垂怜。

 

李白如此想到。

 

额角处的胀痛不知为何是愈发明显。李白阖上眼睛,终于是支撑不住,蒙头睡了过去。

 

叁.

 

说来李白也是命硬,一副苦药灌下后挺尸了半日,居然就这么逐渐好转,没有再倒下迹象。与他相熟几个乞丐看他模样都是松了口气,笑骂他是一条狗命老天不收。而对此李白也只是笑着啐骂回去,佯怒模样,心里却是几近要开出花来。

 

——可不是老天爷不收。他想。

 

是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就这一把,便把他从那无间地狱给一下拉了出来。

 

说来本是那位富贵少爷施舍了钱与他救命,李白对那位几次三番照拂他的小学徒谢意却是更加炽烈——毕竟若是无那小学徒的一瞥一停一来一往,又放下了身段开口,连善缘这行当都搬出来,想必那锦衣少年早就拍拍屁股上了马车回家去,而他想必也是在地里烂成了一堆白骨。

 

也正是因此,当一身病去了七七八八之时,他就跑去同那小学徒道谢,心里说辞是打了一套一套,怎知那人几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

 

“救你的是吴公子。”他说,神色一如既往的清浅,“你去谢他,莫谢我。”

 

“但是你出言——”

 

“身无长物,只能逞口舌之长罢了。”那小学徒飞快的接上话,倒是同他清冷面相毫不一致的伶牙俐齿。李白看他如此推脱,却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若是换做他人,别人来道谢,无论是非,为了防止多生事端,胡乱应承了事的也有,加上这小学徒确实为他开口讨了会好,无论怎么看来都是有些情分,他却像是对这份谢意唯恐避之不及——或者说,当真觉得自己是没甚好谢的。

 

不知为何,他这般的态度,却是很得李白的心,纵然没能成功道一回谢,却还是乐颠颠的走了。

 

至于那吴公子,李白却是没能再见到他——想来也是,那般人家的小少爷多得是人跑腿办事,那天估摸着也只是路过,便顺便取走了药罢了。

 

虽说道谢被拒,李白却是毫不气馁——他开始觍着张脸借着行乞之便四处打听那医馆里的小厮来历。也所幸他长得可称是极俊,只要收拾了乱发再洗把脸便是讨喜模样,一些闲散人士也爱同这嘴快心思活络的乞儿聊上几句。这么一来二去,李白也差不多是摸清了那人状况。

 

那小学徒同他一般年岁,过九不至十,姓秦明缓,不知是哪地人士,却是已在此地住了好一段年岁,平素只和师傅徐福待在一块,也没见他与其他亲戚有甚往来。而知晓这些后,李白在心里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总觉得虽然那人不接受,但自个儿去报恩却才是正道,只可惜没钱没财,一身上下,除了自个儿也是没什么好给那人的了。

 

也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当然,也只能想想。

 

既然是摸清了情况,那么随后的日子,李白便可说是缠上了扁鹊——

 

徐福虽是名声远扬,却也因此收价略高,来往求医者不算甚众。因此扁鹊除了当有人来时会去医馆里打打下手,平素里也只有上午是跟着徐福学习医理的。至于得闲的下午他大多都是搬张马扎坐在医馆门前树下,一板一眼的识文断句。若是徐福得闲便会指导他一下,若是徐福无空,他就自个儿慢慢研读,偶尔将不懂的抄录一边,待到之后再问。

 

而李白虽是有段时日没去碰那些个圣贤书,但到底是出于书香世家,家里管教甚严,所学东西大多深奥,因而学识也不知是比扁鹊高了几个档次。也是因此李白总是有事没事就往医馆门口闲晃,混了个脸熟之后就厚着脸皮开始指点扁鹊读书相关的事宜,也绝口不提道谢一事,只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过来还能蹭本书看。

 

而徐福对此也是乐得清闲,见过李白几次后就放心把扁鹊交付给他,每天下午还会给二人端来一碗药茶或是甜汤,到了月末甚至结了些许银钱给李白,说是用去买零嘴儿。扁鹊无奈,但事已至此,便也只能任李白自由来去,随他折腾。

 

两人年纪本就不大,加上李白是被逆境锻出了一副没皮没脸没心没肺模样,因而纵然扁鹊性子不算活泼,却还是没过多久就十分熟络起来,也不顾甚身份区别,扎扎实实的玩到了一块儿去,平日里也算是难得的有了伴儿。

 

而安稳的日子向来是过得飞快。很快便是已经入夏,而远郊一处新办的义塾也是开始招揽学子。

 

之前徐福也问过自己这个相依为命的小学徒是否要上私塾,但扁鹊一来惦记着白日要学的医理——说来他识字也不过是为了读懂医书,二来顾忌着银钱问题,再三他又只有午时过后才得空,便也就胡乱找个借口推脱不去。毕竟他和徐福关系再怎么亲近,到底也是学徒和师傅的关系,境况也只能说是稍好,不是能坦然花出大把银钱去读这个书的,。

 

可这次是义塾的那个老先生来医馆里抓药,却是个有心的,恰巧看见扁鹊在树下识字,便是莫名喜欢得紧,同徐福好说歹说,是要将他拉了去。义塾不用费银钱,加上其中大多农家子弟,只有闲来上半天课的人大有人在。也有些主人家照拂着小厮便叫着去。扁鹊无了推脱的理由,加上老先生执拗,便也就顺水推舟过去了,每日下午就去城郊走一趟,也不算是坏事。

 

至于李白——他不久前帮了街角一位大娘,在她夜半家中无人时顺手将她病了的孙子飞跑着送去了医馆,从急病里救了那半大小子一命,因而是被千恩万谢。那大娘是个吃斋念佛的,很是懂得报恩道理,将李白拉去她家开的小饭馆里收拾收拾干净,做了个跑腿的店小二。

 

初时那大娘家人还对此颇有微词,怕他出身不好手脚不净,又怕他作懒不肯尽心。但后来一段时日又看出他会做人,虽然不甚熟练却是用心,很快就显得手脚利索又颇为伶俐,便也放下心来,逐渐还会夸几句,加上他嘴又甜,很会哄人,同大娘那孙子玩的又好,再者小户人家淳朴,他不多日竟是得到了那儿全家人喜爱,日子日渐松快起来。

 

他年纪小又是有恩,便也只是在饭馆里做半日的活,下午便只是偶有些外出跑腿的轻便活计,逮着空就往扁鹊那跑。不过好在他自个儿也提出只要半日工钱,便也是无人有意见——小饭馆是包吃包住,纵然银钱减半,对此时堪称落魄的李白而言也是大财。

 

只是这来之不易走板唱腔跑堂了半日才得来的琐碎铜钱他却是不怎么花在自己身上,听到扁鹊要去义塾的风声后,便是将之前攒的几月银钱全部交代出去买了只稍好些的笔当礼,又是死皮赖脸的要跟去义塾,无论扁鹊如何说道都只是不理,笑嘻嘻一张脸,当真是油盐不进。

 

扁鹊当真是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什么恩情——只当是自己顺口积个德,没见得这样还要被人惦记的。只是后来同李白玩的熟了,便也就渐渐淡忘了之前的事,只当是个玩伴罢了。

 

也是,在旁人看来,扁鹊头一次只不过是顺手赏了点吃食,第二次虽算是有大恩,却也是别人出的银子,他只不过是轻飘飘吹句风奉承罢了。只是李白却是重他行事里的情谊——头一次送他故乡之食可称是无心之举,但第二次出口求情连拖带扛送他就医就可非常人所能做到。

 

当时他病着,衣着自然不大齐整,而扁鹊所在医馆素有名声,吃穿用度在一干同行里都算得上是极好的,换着别个大抵都很有些脾气,平日大多嫌他这一等人脏,是唯恐避之不及,更枉论直接上手了。可扁鹊当真就这么半抱着蓬头垢面的他走了好段路求医,末了一身白衣上面黑道道纵横交错,回去洗不大干净,扁鹊却也没嫌,还私下穿了几次,后头便被徐福扔了。

 

李白也曾经是个口含金坠的公子哥儿,甚至是称得上金枝玉叶,心气也曾是高的很,怎能不懂那些个人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低的心态。打赏一个乞丐,给他点吃食是做善事,但若是真要近了身,且不说还能不能维持住善心不去呵斥打骂,就是旁人看了也是要笑的。

 

但扁鹊却不——他看李白的眼光永远同旁人一样,那样温凉却妥帖,纵然他贫困潦倒衣冠不整,却只是透过皮囊来观瞻他内里。旁人看他总说这小儿郎怕有些孤高,却不晓得那一副平淡如水面相下是怎样的一幅暖热心肠。他之前也曾经不经意间透了点自个儿关于这些的看法,扁鹊半晌没说话,末了只是淡淡回了句医者仁心。

 

——确实,在未经历过往后那些事时,扁鹊到底是相信医者自当有一副仁心的。

 

谁知不仅是仁心,人心是否有无,却都是晓不得的。

 

不过,也是后话。

 

往后的日子铺开来谈便总有些千篇一律的意味——都是些日常琐事。两人早上各行其是,到了午时便在医馆门前的那棵树下碰头一道去义塾。李白小时候被管束的狠了,中间又是颠沛流离,现下是终于熬出了头,自然要比同龄人跳脱些,看见草儿就想折,看见花儿就想采,去义塾的小半个时辰是分外跳脱,无论捡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交于扁鹊看一眼。

 

只是扁鹊却是不跟着他上蹿下跳,只是跟着他慢腾腾他走,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玩闹。末了等快到义塾时,便伸手将李白拉过来,拍拍他身上的尘土,就将他人领进义塾里去各自坐下。

 

看起来就像是哥哥——不过扁鹊虽于李白同岁,却是虚长了他几月的。课明明只是长了这么些年岁,性子却是沉稳许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不过李白其实也并非有如此稚气,颠沛流离总是能磨练人的心性的。只不过在扁鹊面前不甚设防,显出了那些不曾轻易见人的少年心态罢了。

 

如此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莫约有三年。三年间扁鹊和李白却依旧时时常待在一块儿,上下义塾都结伴,都是容貌出挑的小郎君,常常遭人打趣。几乎是人人都知道他们交好,见到了一个少不得另一个就在附近,常常是勾肩搭背,不由得被人笑这般大了却还是粘的这般紧。不过二人都不以为意,笑笑也就过了,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他们这样的日子过惯了,总觉得有对方在身旁才是应该的。只要一时没见,竟都会觉出有些不对,仿若少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在义塾读书时两人坐得是邻桌,上下学又是勾肩搭背——李白单方面勾肩搭背。偶尔徐福需要出门时便打发扁鹊到李白那儿吃饭,到了月末难得休憩,李白更是打一睁眼,还迷瞪着就颠颠溜去医馆找扁鹊去市集上玩。李白颇有些爱闹,扁鹊性子沉静一些,相处起来居然也是互补,偶尔有小争执,大吵却是几乎没有,在行事冲动的少年人里也是难得。

 

这俩如此成天呆在一块儿,年龄又是相仿,不熟稔才怪了。

 

说来李白本来也没想到会和扁鹊处的如此之好——扁鹊是个清冷性子,而他虽说总是一张笑面,却也清楚自己底细,知道自己是个不大会对人放下戒心的家伙。两个看来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相处起来却意外的顺畅。后来李白思来想去,觉得大抵是扁鹊待人总是一份真心的缘故。旁人生疏的那些自是看不出来,他却是明白得很,还颇为受用。

 

这也使得他后头是愈发的死皮赖脸,仿若一块狗皮膏药——偏偏这狗皮膏药扁鹊自个儿还挺稀罕,任由着他黏着自己不放,就算有时会添点麻烦,却也是笑笑了事。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总会让人有着海清河晏的错觉。总觉得家国无事,生活平顺,接下来一生也应该就此了了,再无什么风浪。

 

只是风平浪静下永远是暗潮汹涌——平静的日子总会过去,而该来的也总会来。

 

那一日,扁鹊难得留了堂——并非是因先生训诫,而是他对书本内容有些不解,李白便干脆在义塾里趴在桌上教他。义塾里的先生是个面冷心善的老儒生,向来有些孤高,却很重学问,尤其喜欢好学的人,要不当时也不会出言让扁鹊过来。他看李白二人探讨学问,照拂着没出言提醒着二人该走,自个儿也没走,就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

 

结果是没过多久就听见院子门被人轻轻叩了两声。那老先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扁鹊,发觉没吵到他后就出去开了门,又似是低低说了几句什么,也听不太清,李白竖起耳朵,却也只听了个含混不清。

 

门那边的人好似笑了笑,由人搀着进了院来——竟是个女人,穿着素净,却有一身贵气。李白刚好在等着扁鹊收拾东西,得了闲便偷眼瞧他们,只看他们相谈甚欢,仿若是对旧识。那女人李白是远远见过一次的,似是个为义塾出资的贵人,不过当时是散学,李白也是看了一眼就走了,也没甚注意。

 

老先生和那位夫人站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就在这时扁鹊也收拾停当了,两人便站起来到院里和先生道别。老先生看他们出来也招呼了几句,两人应了,又垂着头也向那位夫人问了好,正待离去,却听见那用夫人突然用帕子掩了口,瞪圆了眼睛便是一声惊呼:

 

“这……莫不是李家那位哥儿?”

 

肆.

 

回去途中是一路无话。

 

李白罕见的没有上蹿下跳,反而是安安静静的用手抠袖子边缘,犹自出着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将他称上一句哥儿了。

 

那位夫人李白开初没认出来——年岁不饶人,那位夫人虽未显老,却是没有少妇时的那般稚气了,反而很是有些尊贵相。那位夫人是个李夫人家的远亲,上一次见到李白还是在李家举家出游蜀地之时。那时她还独有一番新嫁娘的娇憨作态,喜欢孩子喜欢的紧,扯着李白是抱了好久,开口闭口哥儿的叫,李白对她也很是有些好感,同她也是闹成一团。

 

可是一别经年。从蜀地回来之后,就是那些莫要提起的伤心事儿接二连三的来。只是李白是从高高在上的哥儿沦落成了个店小二,而这位夫人却是从险地终于迁到王都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运道的事儿,不是能轻易说清的。

 

不过说来,也都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人活百年,于天地却也不过蜉蝣。

 

认出了李白确实是李家的那位小公子,那位夫人却是长叹了口气:“……我听闻了你家的事儿,我知道你家老爷为人,那人确实是可恨。不过我还当你是和我姐姐一道儿没了,好在你居然还在,李家也是有后了……”她停了停,又道:“……哥儿现下是?”她看着李白身上的粗布衣服,喉间是突然哽住了。

 

李白对此只是笑了笑,好言劝了劝这位夫人,对自己现下日子只是略说,道是算有个正经活计,现在在这处义塾读书混日。那位夫人却皱了眉,口里一叠声的说着不可。“哥儿可是要去读书的,又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能去给人做活计?我家老爷都曾夸过你呢。要么这般,我同我家老爷说说,你先辞了那活计,过来住住?”

 

李白记起这位夫人的相公是个读书人,原本是在蜀地做了个半大不小的官,现在突然举家搬迁到都城,想必生计也有些吃不开。他摇摇头开口推拒,那夫人却是不肯,沉吟半晌才说:“哥儿,不是我同你说,我家也不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要不是你家夫人当年在我家情急之时打点了一番,我和老爷怕不是要折进去,哪能来这儿过好日子呢。”

 

她抬手压下了李白将出口的话,眉眼里有些肃然。李白看今天这光景怕是说不通,便也只是笑笑,说莫折煞了自己,这事来日再议便拉着扁鹊匆匆走了。

 

——于是半路上就一直魂不守舍,几乎快把袖子口抠出毛来。

 

扁鹊倒也没和他搭话,就一直跟在他后半部的地方,任着李白神游天外。只是到了医馆门口时,他拉了一下李白的袖子。“进来谈谈?”扁鹊开口。今日恰巧徐福去远地为一位达官贵人看病,已经交代了晚上不回来。而徐福向来不大介怀扁鹊和李白往来,因而他若是不在,也是准许李白宿在这里,同扁鹊做个伴儿的。

 

李白知道这事早晚要向扁鹊说个明白,便也就应承下来,只是又觉得没那么一时半会这事儿说不完,便跟扁鹊说他会去饭馆一趟,说今天在医馆过夜。扁鹊点点头便进了医馆,只是给李白留了个门。

 

说来今天扁鹊心情很是复杂。

 

他不是没有无意间问起过李白来历,只是都被插科打诨的给蒙混了过去。他虽然不大喜欢人来人往之间的逢场作戏,却还是懂得看人脸色的,知道李白不喜讲起这事,便也就不再提。他一开始觉得李白大抵是被拐子拐来的哪家孩子,却又隐约从他的谈吐和学识间觉出了些许不对,但却又想不出个定论,只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只是他却不曾想过李白会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那样的被娇养着的人啊,怎么会流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他想不明白……居然也不舍得去想。

 

他到底是不希望这个总是笑吟吟的人,需要去面对世间的诸多苦难。

 

李白与那位夫人的对话他在一旁听着,也大概将李白身世的脉络摸出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仍旧想听李白亲口道出那些往日都从未对人言说的苦楚……也不知是为何。

 

李白再来时已是把自身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把留的门拴上后就轻车熟路的摸去了扁鹊的房间。扁鹊看他便来把桌上的油灯稍微挑亮了些,手中医书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着,眼神微微晃了一下,回转到李白身上后是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后略显得有些干涩的笑了笑,没话找话的开口问他:“怎么不坐下来?”

 

李白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将桌子旁那张小竹椅吭哧吭哧的搬了过来……然后一声不吭就在扁鹊身边坐下了。他本就比扁鹊略高一些,坐下后身子微微前倾,刚好能把头搁在扁鹊的颈窝,便干脆把脸黏在那里不肯起来了。扁鹊抬手帮李白用手顺了顺他那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顺完后就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他的背,眼睫微微垂下,眼中五味杂陈。

他们往日虽是熟稔,却也没有到如此亲密的地步——都是半大男孩子,总不可能总是和同龄人完全不分彼此的黏在一块儿。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是丝毫不介意李白的贴近,甚至也能明了他为何会如此突如其来的抱上来,像是要寻找些什么慰藉。

 

因为他难受了。

 

扁鹊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心尖是微微疼了一疼,像是被人掐了一把,看似细枝末节的位置,却是一直痛入了深处,让人呼吸都有些凝滞。

 

李白是做了半天鹌鹑才抬起头来,却还是好似没骨头的趴在扁鹊的身上,腆着张脸伸手去拉扁鹊松散束在的墨色长发,拉拉扯扯却还好似不过瘾,干脆两只手都绕过了扁鹊的身子,给扁鹊绑起了麻花辫。扁鹊倒也不介怀,知道他大概是想要开口,便也不催促他,仍由他玩着自己的头发,垂着眼睛等着他说话。

 

“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李白终于开口,嗓音莫名有些干涩。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扁鹊的头发,眼里暗色像黑色河水一般流淌而过。

 

“我离开那里的时候……饿殍遍地,万里伏尸。”

 

李白的声音放的很轻……像是不愿惊扰了那些已经尘封已久的回忆。他就这般漫不经心的将自己父亲如何被旧友陷害、母亲如何被恶奴所迫、自己又如何在漫天杀意中狼狈存活下来的过往用平淡无奇的语言叙述出来,他语气平稳却又述说详尽,像是在祭奠一位故人的平生,不带任何可以感知到的愤恨、痛苦甚至不甘,像是一潭死水。

 

看似平静无波,内里生机尽失。

 

扁鹊没有插话,任由他慢吞吞的将事情全都说完,只是手却是依旧慢条斯理的抚着他的背,向他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告诉他“我在听”。

 

带着暖意,居然很是妥帖。

 

待李白把想说的全都说完之后,天色已是一片晦暗,油灯闪烁,屋里一片黑影憧憧。李白突然就有些好奇扁鹊脸上的神色,正打算略微抬起身子去瞅瞅,却被那看似羸弱的人用了巧劲,用力一把按进了怀里。

 

“幸苦了。”他听见扁鹊说,感受到了他素白皮肤下血液澎湃冲刷鼓动,“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李白哑然失笑,也没再想着爬起来,就毫不客气的瘫在扁鹊身上,又重新抓起他的头发来玩儿。“都过去了……也不是你的错。”

 

“可你难过了。”他听见扁鹊说,“我不想让你难过。”

 

李白弯了弯眼睛,刚想搭话,却又听见扁鹊哑着声音一字一顿的开口:

 

“如果我能早生几年……我就一路杀去北地。”

 

“就算手段阴毒也罢,我就要让这世界上恶你恨你斥你骂你的人,都坠入无间地狱。”

 

李白膛目结舌——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甚至是杀意,颇有些少年人不管不顾一身意气的样子——却不是扁鹊会说的话。自李白认识他以来,他便是一副内敛凉薄的样子,就算知道了你的情意,却也不会是堂而皇之给予回复。就实而言,他大抵只会是闷不吭声,而后一点一点从细枝末节给你渗透进来一身暖意,许久之后才让你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在意你的。

 

——可此时他话语里浓烈的怒意却是喷薄而出,差点把李白给打了个跟头。这样炽烈的情感纵然他在扁鹊身边待了三年却是都从未听到过,初时的那一阵惊愕过后他心里居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暗喜。他略略侧过头,看着扁鹊在烛火照耀下线条略显尖锐的下颚和浅淡的眉眼,突然间抖着肩膀笑出了声来——

 

然后他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不是没有心的人——那些极致的悲切、那种刮骨般得疼痛他永远无法忘却。无数个百鬼夜行的夜晚他自睡梦中睁开双眼,漫漫长夜中,那些面慈心狠的人被碎尸万段的景象在他的梦里回转不绝。可即便如此,那些充斥着漫天杀意的梦境对他来说却是美梦,像是一场又一场神赐的幻境。血淌了一地,他却不愿醒来。

 

他再如何练就一身世故,却也只是一个孩子。那些重逾千斤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把他压垮,他却没有任何余地能丢开一点。那些血色跟着他入梦又跟着他醒来,有段时日,他几乎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满眼都是凌厉的刀光。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只是失去了父母至亲的孩子,又该有谁来垂怜?

 

而到了后来,他突然就放下了这一切。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必须放下——他早已不再是谁家的公子,只不过是一个身无分文无才无德的孩子,不能在空荡荡的仇恨中过一辈子。他逼迫自己放下身段,与往日不屑的市井之人厮混在一起,从地上争抢吃食,像一群面目狰狞的犬。他逼迫自己恢复往日的嬉皮笑脸,为了吊一条命,也为了掩盖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

 

可那些过去终究是在。不去看它任由腐烂,它却也是在。

 

它在,它永远都在。也许会消失,但更大的可能,却是跟着他一辈子。

 

可当今天那些创伤又一次被翻出来的时候,这些让他觉得这永远都好不了的伤痛,却是被人突然伸出手,上了一剂猛药。那人告诉他,告诉他居然会有人在为他而愤怒、居然会有人想为他报这血海深仇——他不是一个人在担负这一切。

 

在那千千万万只推他入深渊的鬼手之中,却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而这居然让他开始相信,一切都是会好的。

 

都会好的。

 

这货丝毫不觉得自己哭得有多丢人,是又哭又笑的把鼻涕往扁鹊肩头蹭,一边蹭还一边笑。扁鹊略有些无奈的推了推他的头,让李白哭得一塌糊涂的脸略微侧过去了些。也许是哭得狠了,李白打了个嗝,肿起的眼睛半睁不闭的样子。他像是有些不满扁鹊的动作,是抽了抽鼻子,结果一个没留神,居然打出了个鼻涕泡泡。这人居然也不羞,一转脸又糊在扁鹊肩上了。

 

扁鹊看着他这样,也跟着笑了。

 

扁鹊平日很少笑——或者说,笑得如此明朗。往日他不大笑,是因为他的笑容总带着点与他平时清冷模样不符的秀气,因为幅度不大的缘故,居然还是有些腼腆的。而此时他的眉目全然舒展开来,居然带了些少年人的锐气。李白眯起眼睛看他,觉得扁鹊这模样是顺眼的很,特别讨人喜欢。

 

于是他就身体力行的往这张讨人喜欢的脸上的掐了一把,哑着嗓子问他:“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他这话说的不明不白,扁鹊却听懂了——是关于那位夫人的事。扁鹊对此一时是没说出话来,眼睛略略垂着,手指勾着李白的衣摆,看不出来是有什么情绪。

 

就实而言,扁鹊是既希望李白去,又希望他不去,简直矛盾的很。而这份心思或许也可以说是既不想耽误他的前途,又不希望他从离开自己……扁鹊对此是好生暗地里唾弃了一番自己,却又没显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的问李白:“那位夫人可信吗?”

 

“可信。”李白沉吟了一会后回答,“以前的情意暂且不计,看她的神情不像作假。”

 

——一边说又一边觉得自己有些可悲。毕竟众叛亲离之后,再有如何深重情意的人都不肯能仅凭着旧日的交情去相信一个人了。

 

可好在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都可以信的。

 

那个不介意他是否贫贱,不介意他有何出生,只在意他的那么一个人啊。

 

扁鹊拍了拍李白,却还是没有给个定论,反而是话头一转,避开了这个问题:“睡吧。”他说,一边把人给搀了起来,扶到了自个儿的床上。李白在他床上打了个滚儿,掏吧掏吧拿出块素白的手帕把自己给收拾干净了,然后干脆利落的在床上把自己的外衣给扒了下来,躺了个四仰八叉。扁鹊已经习惯了这人的流氓行径,也没说话,就在他旁边挤了挤,也躺下了。

 

这一天也算是折腾得狠了,扁鹊闭着眼睛浑浑噩噩倒在床上,之后是没多久就蒙头睡了过去,干脆利落得睡了个不省人事。而就在这么一片夜色之中,有个没甚胆色的家伙终于是趁着扁鹊睡着之机勾了勾他的手,两只少年人骨节修长分明的手就于晦暗中黏了个严丝合缝。李白慢慢睁开了眼睛,半撑起身子去拨了拨扁鹊的头发,眼里像是洒下了一片星光——

 

“我会去的。”他说。

 

“我需要一个机会。因为我要复仇,我要查出真相,我要血洗我的耻辱,我要祭奠我李家的在天亡魂。我要那些往日讥笑我之人都向我俯首,轻蔑我之人都为我伏身——”

 

“我要你。”

 

他说出这话之后顿了顿,却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而又无奈的笑了起来。

 

“我要你呀。”他说。

 

【TBC】


一个元旦贺文(。)对不起我又双叒叕没写完(……)

一个很长的故事,预计写完大概要2w~3w字了,sad。提早了很多时间去写,但因为学业原因还是没肝完,大嘎凑合凑合吧x

祝大嘎元旦快乐哇!!!希望能喜欢x

新的一年啦x白鹊还是一样的棒。虽然很久没产东西(sad)但是高三后我一定会回来的XD

小声说一句上篇虐白下篇虐鹊,祝大嘎吃的开心哦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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